close

40032-01-bd20.jpg

英文片名:City of Jade
導演:趙德胤 Midi Z
出品:台灣、緬甸 / 2016

撰文 / Howard Yang

全文節錄版刊於《上報》TIDF專欄:http://upmedia.mg/news_info.php?SerialNo=8114

 

「那兒的人們形成一個高度組織化的世界,但卻是完全的瘋狂,他們看似奴隸,但每個人都是自由之身,真正奴役他們的是發財的慾念……各行各業的人都來那兒尋找機會,一旦挖到金脈,礦工有權選擇並帶走一袋土石,那裡頭可能一無所有,也可能夾藏上千克黃金,這正是奴役:在作出選擇的那一刻,他們便賭上了自由,接觸過黃金的人,再也無法抽身。」

──塞巴斯蒂奧.薩爾加多 《薩爾加多的凝視》

當劇情片《冰毒》在國際影壇大放異彩後,趙德胤以帕敢鎮玉石場的工人生活為題,憑藉公視「紀錄觀點」的委製資金交出兩部紀錄片,去年推出的《挖玉石的人》採取低限的拍攝策略,沉穩凝視著工人的鎮日勞動,揮灑出一幅冷冽而粗礪的勞工群像;《翡翠之城》相較下有更多劇情片手法的美學痕跡,全片錨定大哥趙德青作為主角,自他少年離家後的慘澹記憶切入,循個人家族史的變化軌跡,逐漸擴延至騷亂的國族政治、糾結的地方經濟利益、乃至人類生存本質等宏大命題。

影片最初,大哥率領一批工人輾轉長途旅行,沿路冒險穿越哨口,重返年輕時打拼過的玉石場,意圖在戰火的夾縫中再起爐灶,導演反覆探詢下,拼湊出這位浪子離家後的際遇,以及他與家人斷絕往來的真相,鏡頭前的大哥不願詳述當年經歷,側面丟出的線索是:因長子身份而無法離鄉尋夢的包袱、礦場潛水挖玉的身心磨難、染上毒癮後入獄的淒涼……,在趙德胤略帶感性的第一人稱口白下,大哥沉重的生命故事襯著蒼涼貧瘠的地景,淬煉出一股綿長的感傷。

趙德胤的凝視看似直接單純,卻往往多義複雜,鏡頭下工人日復一日地敲打挖掘、吃飯午睡、聊天打屁……,無盡瑣碎的日常,不僅是對玉石場內部社會結構、人際關係的細微田野觀察,更彷彿是一種替代性的記憶再現,填補了那段兄長音訊杳無的生命空白,成為導演及觀眾想像、同理大哥過往經歷的現實基礎。

又比如說,導演在敘述家道中落、兄長消失於翡翠之城的悲涼往事時,畫面上湧現的是此刻大哥在礦場騎車或行走的背影,手持跟拍的運動鏡頭,在靜態的口述之外增添了動態的想像維度,而大哥被隱沒的臉孔亦模糊了時空的界限,那一幕幕尾隨的凝望,好似隱喻少年小趙多年來在情感上對兄長身影的漫長追尋,在景框之外悠悠烘染出橫貫時空的情緒張力。

除了私人視角的情感面,導演亦宏觀地勾勒著政治局勢的險峻、地下產業的高風險勞動,好幾個大遠景鏡頭下,裸露而殘破的岩層如滲血般濃艷、河水被傾瀉的土石染成褐紅、天空湛發青綠的玉石光澤、遠處煙塵冉冉升起……,這些後製調色所強化的荒蕪地景,宛如一場過於明亮而刺眼的夢,瀰漫著非寫實的魔幻質感,但上頭卻搬演著再真實不過的生存鬥爭:政府軍搜刮鄰近礦坑的機具、非法工人倉皇渡河逃命、礦坑倒塌的工安意外……,而趙德胤遠觀鏡頭下的人們如渺小螻蟻,那些生死存亡的急切,都被距離稀釋、被無情山河環繞,彷彿只是玉石場自然規律的一環。

photo_14fa0988e1dea6be490019c9a682e0cf.jpg

導演在捕捉這些驚險事件的同時,數度並置了身旁玉石工人的評論,原來此時的鏡頭不僅是導演的觀點,亦是礦工階級「旁觀他人之痛苦」的視野,先前的被攝主體,此時成了事件的觀看者、詮釋者,開鑿出影片中不同的觀看向度,也使觀眾更理解他們的內在狀態。導演在片末置放了一場礦坑坍塌的意外,以及大批工人簇擁在洞口看熱鬧的景象,「旁觀」竟成了百無聊賴生活的一絲漣漪,但與其說這是對他者傷痛的麻木不仁,倒不如說週遭的死亡和磨難是這群工人們早已認清的命運,唯有抽離地觀看,才可能逃逸至苦澀的現實之外。

《翡翠之城》描繪的玉石場生態,令人聯想紀錄片《薩爾加多的凝視》中巴西紀實攝影大師所拍攝的皮拉德山金礦(The Mines of Serra Pelada):人群在深不可測的巨大礦坑中如螞蟻鑽動,攀爬在陡險的窄梯上,儘管稍不注意便會粉身碎骨,這群沾滿泥濘的「現代奴隸」卻絲毫無懼,眼神充滿向上移動的堅定意志,外人眼中嚴酷的人間煉獄,反而是他們逐夢的應許之地。

薩爾加多引用興建巴別塔、埃及金字塔的遠古傳說,描述他在巴西淘金熱背後看見的「神話原型」,而這個原型亦出現在《翡翠之城》,趙曾在採訪中說自己其實真正想探索的是「世界性的人的存在與演化」,某種程度上呼應了薩爾加多的觀點,證明玉石場的集體瘋狂根植於人類共有的「非理性」欲望。

photos_16996_1478074874.jpg

導演鏡頭下的趙德青經常佇立山頭,瞭望玉石場的蒼茫河山,有一回他吟哦著范仲淹的宋詞〈漁家傲〉,將古代邊塞戰士的感嘆化為心境寫照,並且引述美國西部淘金熱、西伯利亞石油開採潮的歷史,比擬自己在翡翠城的壯志未酬,口吻間透露著失意英雄的豪情與悲涼。兄弟兩人都明白玉礦投機生意背後潛藏的普世性的狂熱,當弟弟冷靜地指出這場大夢的殘酷和虛妄,仍沉醉其中的哥哥並非看不清眼前幻夢,而是除了做夢之外,他的人生很可能已無其他的籌碼。

片尾那一場精采的吸毒夜戲,導演自承其實是被攝者主動設計的人工重演(re-enactment),言語來往間,大哥趙德青與工人們一方面模擬著抽水煙的姿態,一方面也嘲弄了劇情片《冰毒》的吸毒戲不夠寫實,一語道盡這群玉石工人對於真實與虛構界線、拍攝行為的高度自覺,因而使本片有了更複雜的意涵。

那些平日被生存壓力緊縛的玉石工人,唸出了虛構台詞的同時,亦可能在無意識中流露出平日壓抑的自我本色,在這種介於癲狂與清醒的「表演」狀態下,使他們在鏡頭前反而輕鬆自在談笑、高聲傾訴夢想,虛實掩映間,影片形構出荷索眼中富有詩意和力量的「狂喜入迷的真實」(ecstatic truth),而不僅是一般紀錄片「言證式真實」(accountant's truth)的淺薄白描。

而這場戲對吸毒行為的詮釋,亦指向趙德胤和大哥多年來的兄弟心結:毒品使大哥離家工作後鋃鐺入獄、長期失聯,身為小弟的導演在成長過程中也因此對極不諒解,但當導演親自深入玉石礦工的日常,他漸漸理解工人的藥癮並非自甘墮落的選擇,毒品是工人勞動時提神的興奮劑、怯除身體病痛的麻藥,更是無垠荒原中唯一足以支撐自我的感官慰藉。

03_112.jpg

「鄉愁、孤獨、失意、貧窮、絕望、戰爭、瘧疾圍繞著他們,寒冷的冬天,潛下冰冷的河底挖玉石,因為水壓,上岸後流鼻血,想家想發財想未來想玉石,想到發瘋,想到晚上睡不著。拿著老闆遞過來的鴉片,慢慢抽著,才能平靜睡著。」

──趙德胤 《翡翠之城》

趙德胤在片尾的這段滄桑獨白,彷彿幫大哥補齊了他多年前未回應的家書,化解了自己心中長年的困惑及怨懟,在幽暗中鑿出一道釋放情感的出口。毒癮象徵的是溢出理性之外的官能欲望,而大哥鋌而走險的渺茫玉石夢,在導演眼中亦是另一種戒不掉的毒;但同時間,大哥面對持攝影機拍個不停的小弟,也忍不住反諷地說:「拍電影的人比我們吸毒的人還入迷。」言下之意,似乎也隱隱質問著:理性與癲狂的判斷標準究竟何在?

緬甸境內纏鬥數十年的武裝衝突是不是一種瘋狂?大企業毀滅生態式的大規模開採相較於移工的零星偷挖,是否又真的比較理性?貪欲與執念人皆有之,在全球廣大的緬甸玉市場及產業鏈中,為何只有源頭的底層工人必須為了致富翻身的欲望而受盡苦難?為何這群人的生命除了毒品和玉石之外,找不到其他出路?

看完《翡翠之城》後,腦海中掀起了這一連串糾結的提問,但影片本身從未提供具體的政經分析或解決方案,直到結尾,導演拿起動態攝影機,要求礦工們擺出神氣的拍照姿勢,紀錄了一幅幅宛如流動相片般的工人肖像。畫面中他們望向鏡頭、笑顏綻開,在趙德胤抒情的口白下,這最後的凝視像是感傷的告別,隨著林強悠緩的電子配樂撞擊心臟;而每一張素樸的工人面孔背後,亦如同大哥趙德青的晦暗過去,都可能埋藏了一個夢碎的玉石場故事,等待被聆聽與記憶。

 

 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Howard Ya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