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導演:Rithy Panh
出品:柬埔寨、法國 / 2013 
撰文 / Howard Yang 
 
如何將歷史的傷痛記憶,轉化為銀幕上的光影?當中千絲萬縷的道德與美學難題,令許多電影工作者和理論家為之糾結。苦難的詩化,是否淪為一種奇觀展演和消費,迴避甚至愧對真實?
 
主流的紀錄片手法慣以面部特寫式的訪談集錦(talking heads),讓受難者與專家提供清晰可辨的證詞,或藉真人戲劇重演(reenactment)還原歷史現場;但另有一派影像工作者則以逆反此邏輯,另闢音畫實驗的美學蹊徑,在紀實影像與真相看似無縫疊合的表面下,刺穿混沌的記憶黑幕,鑿出一絲微光。

 
傷痕紀實的美學介入
 
雷奈在紀錄片《夜與霧》(Night and Fog,1955)以彩色底片拍攝納粹屠猶遺址,再並置令人悚然的受難者黑白靜照和資料影片,扞格的影像之間,詩意的口白挖掘了平靜表面下潛藏的暴力傷痕,更質問人性崩毀的底限與歷史責任;《廣島之戀》(Hiroshima mon amour, 1959)雖為劇情片,但開場的原爆災難影像蒙太奇,配上了一男一女的辯證式對話(男子:「不,你在廣島什麼也沒看見!」),幽幽訴說記憶瘡口的揭露和隱蔽、影像的再現與不可見。
 
另一支紀錄片《與巴席爾跳華爾滋》(Waltz with Bashir,2008)則以精緻絢麗的動畫影像,回溯以色列士兵在黎巴嫩戰爭中進駐貝魯特的際遇,探索他們旁觀血腥屠城的創傷後遺,動畫手法如同將記憶裹上了一層賽璐璐膜,直至它們不斷膨脹、內爆,沉痛的真實影像最終才如血水般湧現。
 
去年於各國際影展大放異彩的《我是殺人魔》(The Act of Killing)對於政治迫害的「真實再現」亦採取了令人玩味的曖昧策略,本片訪問了六○年代印尼軍事政變中崛起的青年武裝組織(Pancasila Youth)份子,不但讓殺人無數的行刑部隊成員現身談論往事,更讓他們在鏡頭前擔任導演、演員,用俗豔而風格化的戲劇形式重現一幕幕驚駭的殺人回憶;此手法不僅顛覆了紀錄片「重演」的概念,影像中加害者看似戲謔、淡定的談笑,反比受害者的血淚控訴更令人毛骨悚然。
 
 
哀悼童年往事的影像詩
 
法籍柬埔寨導演潘禮德(Rithy Panh,另譯潘希提)童年時親身經歷了這場慘無人道的浩劫:1975年赤柬( Khmer Rouge,或譯紅色高棉、赤棉)攻佔首都金邊後,效法史達林、毛澤東的共產主義集體運動,強迫大批居民下鄉勞改,使過去時髦、西化的繁華城市,轉眼化為空寂的死城;同時間,波布(Pol Pot)等人領導的極權政府全面清查反動份子,共有超過130萬人被處決,更有無數人死於過度勞動、饑餓、疾病,據學者研究指出,1975-1979年間赤柬所造成的死亡總數逾220萬人。美蘇冷戰對立勢力在東亞引發的戰亂並不限於單一國族或政治派別,《我是殺人魔》描述印尼政權對左派份子的清算和濫殺無辜,七○年代為共產黨統治的柬埔寨則有源自不同意識形態陣營,卻同樣殘虐的種族滅絕。
 
潘禮德14歲那年從柬埔寨逃至泰國,再輾轉流亡至巴黎,最終以政治難民身份入籍法國。十年後他從巴黎高級電影研究學院畢業,創作軌跡中不斷重訪故土,以紀錄或劇情形式回顧歷史的傷痕、人民的苦難。
 
勞改營中渡過的童年經歷,至少貫串了他的四部作品:首部紀錄片《SITE 2》(1989)中,他重返泰國Mairut的柬埔寨難民營,以素樸影像記述邊境難民的悲苦生存;《S-21:赤柬殺人機器》(S21: The Khmer Rouge Killing Machine,2003)走入一萬七千多名囚犯殉難的集中營(最終僅七人倖存),陳列大量受害者照片、受審紀錄,並找來當年施暴的獄卒回到現場,展開驚心動魄的對話實錄,讓他們在鏡頭前「表演」審問和行刑流程,看似冷凜中立的影像,瀰漫窒人的死亡氣息,加害者鏡頭前木然的自白和卸責,更將漢娜鄂蘭所謂「邪惡的庸常」展露無遺;第三部《杜赫: 煉獄魔王》(Duch, Master of the Forges of Hell,2011)則聚焦於S-21集中營的負責人,描述他日後遭受報復、妻子罹難、受洗為基督徒,並重新接受法律審判的曲折歷程,讓加害者直接回應「轉型正義」的艱難提問。
 
與其說這是紀錄片,不如說是一首內省的影像散文詩,它有雷奈《夜與霧》對歷史和暴力的思索,卻多了血淋淋的親身經歷、情感的溫度;手塑泥人遠比《與巴席爾跳華爾滋》的動畫粗糙、生硬,卻開展出更多關於「真實再現」的美學層次。新作《遺失的映像》(The Missing Picture)則觸碰了他個人最私密的記憶,但這回他一改過去他對現實影像的戮力追求,反用一尊尊靜止的泥偶取代真人,在立體模型所搭設的場景中,佐以運鏡、剪輯、投影手法,配上感性又抽離的旁白,重建他在勞改營中親眼目睹父母和手足死亡,身心備受摧殘的的童年往事。
 
 
猶裔思想家阿多諾曾說:「在奧斯威辛之後,寫詩是野蠻的。」意味抒情華美的詩藝,並無法化約或救贖苦難,資產階級的美學不僅無力介入現實,更往往淪為一種對現實的不道德剝削。
 
然而,人佇立在巨大的歷史創傷前只能沉默無語?潘禮德顯然否定這種觀點,片中他娓娓述說:勞改營中,個人完全喪失個體性、私產、記憶,身上只剩一枝湯匙和一件黑衣服,只為了達成「意識形態」(ideology,片中錯譯為「理想主義」)的改造和大躍進。對於潘禮德而言,當統治者蠻橫剝除他的思想與表達自由,藝術形式的探索、詩意影像的書寫,就成了一種奪回發聲權的抵抗姿態。
 
影片第一個鏡頭是棄置成堆的老膠捲影像,然後驟然跳接到一陣海浪向鏡頭襲來的畫面,彷彿在辯證著虛構與真實間的拉扯張力:當現實迎面猛烈衝擊,劫後的倖存者,能否繼續站穩腳步,說完自己的故事?或是任由真相潰散為浪花般的浮沫?自人間煉獄走了一遭,潘禮德在法國重獲新生,也藉由影像一點一滴重建自己的身分認同和過去;拍攝《消失的映像》時,他檢閱並陳列大量的歷史攝影和新聞資料片,這不僅在搶救歷史的記憶和證據,也紀錄了自己的「搜索」過程,更促成他對紀錄片美學語彙的開發。
 
緊接著,我們看到一雙手捏塑、雕刻、彩繪著泥偶,導演記憶中的家人也一一隨之復生,儘管這些泥像輪廓粗糙、僵硬沉默,但不同於平面錄像或動畫,它們煥發著生命的氣息、沉甸的分量,有著一種近乎「手作」的材質感(materiality)。這些刻意顯露的手工痕跡,不僅有樸拙的童趣(呼應主角被剝奪的童年),更對應出創作其實是一種「身體的勞動」;它不若當今日趨廉價、扁平的數位攝影,只要彈指按下「錄影/播放」鍵,便可輕易將「現實」據為己有;歷史和記憶超越了視覺向度,深深銘刻於身體感官中,一如其童年時在勞改營中紮實的體力苦役。
 
導演的兒時回憶中,節慶喧鬧歡騰、生活富足安逸;然而,背景很快被黑白的戰爭紀實影像入侵,一尊尊泥偶原是摯愛的親人,卻都很快成為極權統治下被奴役、物化的非人傀儡:父親絕食死去;被鐵皮裹著亂葬;母親、手足、鄰人相繼因疾病和饑荒而死亡;主角自己也一度病危,在惡劣的醫療環境中見證人命如草芥的煉獄。此時,泥偶材質除了空間性的延展,更有「時間性」的痕跡,在大量的「勞役」下,這些泥偶亦逐漸顯得斑駁、黯淡,宛如肉身與意志逐漸凋敝的真人。 
 
 
虛實交錯的魔幻時空
 
導演所搶救出的歷史資料影片,有時成為人偶的活動佈景,有時則投影在人工場景的建築物模型上;它們既是集體記憶的客體,也是了宰制人民命運的巨大網羅。然而,這些影像絕非等同於「史實」,當中不乏大量的官方政宣片,散播著意識形態的虛偽謊言和強人神話。某場戲中,勞改營的民眾席地而坐,被迫觀看赤柬幹部所播放的宣傳片,可笑的是,這些黑白膠卷所投出的粗劣戲劇橋段,竟比地上那一尊尊泥偶還缺乏生命與真實性;另一場戲中,攝影師模樣的靜態泥偶,肩上扛著攝影機,拍攝另一組泥偶演員,此刻活色生香的真人影像卻躍然於銀幕之上,迸發出迷人的虛實魔幻張力,不僅巧妙顛覆了影像再現性的位階迷思(動態攝影必然比其他藝術形式「真實」),更隱隱暗示「真實再現」的虛構性和不可企及。
 
除了泥偶和影像的交會辯證外,導演也在某些場景拍攝了真人的雙手、腳部、側臉特寫(因偷玉米而被舉發,最終餓死的小女孩;片尾暗示是導演本人,赤腳逃出勞改營的小男孩),這些模糊的局部身體,不僅穿越真實和虛構的界限,更透露出一種「起身行動」的生存欲望(無論是飢餓、或對自由的追尋)──即便被死亡和飢饉環繞,仍不被歷史暴力掩蓋、擊潰的堅韌存在。
 
「如同搜尋一張遺失的相片,我尋找我的童年;或者是說,我的童年回來找我。」
 
導演童年記憶中的那位小男孩,看著死去的親人和同伴,一個個倒下死去,如野狗般被棄葬,腐朽於親愛的故土;小男孩長大後,返鄉拾起這些泥土,捏成一尊尊人形,召喚逝者重生,重返被毀棄的珍貴童年;比起昂貴的佈景和真人演員,潘禮德看似粗礪、抽離現實的泥偶美學,反而藏了更深邃的情感,與更沉痛的省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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