導演:Ben Stiller
出品:美國 / 2013
撰文 / Howard Yang


《白日夢冒險王》原型出自幽默作家James Thurber於1939年在紐約客雜誌上發表的短篇諷刺小說,描寫中年男子載老婆前往美髮院、採買生活用品的途中,腦中迸發自己化身為軍艦駕駛、外科手術醫生、法庭英雄、戰鬥機飛行員……的種種幻想,該篇小說受歡迎的程度,在往後數十年使Walter Mitty這個名字在美國幾乎等同於daydreamer的代稱,甚至連英文字典中都收錄了Mittyesque/ Mittyish一詞,用來形容愛做白日夢的人(後續有研究指出作家Thurber就是以自己為腳本創作出華特這號人物。)1947年Samuel Goldwyn公司首度將小說翻拍為喜劇,將主角同樣透過胡思亂想逃離乏味生活,現實中的他在家是位受母親控制的媽寶,工作時則在出版公司擔任三流小說的校對編輯,某日他因一名神秘女子而陷入了錯綜複雜的懸疑奪寶陰謀,進而過著不為人知的雙面生活。

班史提勒執導的新版同樣由Samuel Goldwyn公司參與製作,背景則搬至二十一世紀的曼哈頓都會,個性拘謹保守的華特蝸居在單身小公寓並過著平凡的上班族生活,鎮日耽溺白日夢來逃離現實中那個怯弱而渺小的自我,他的工作是在《Life》雜誌負責管理底片資料庫(此處編劇玩了一個雙關笑話,其英文職稱negative assets manager可直譯為「負資產經理」),當公司因實體出版業衰退而即將轉型為線上誌,面臨縮編裁員的危機時,已屬於「負資產」部門的華特竟遺失了最後一期封面照的底片,攝影師卻又遠在國外且行蹤縹緲不定,華特在心儀女同事的鼓勵下,基於一股衝動逃離了紐約辦公大樓中一事無成的庸俗人生,搭飛機遠赴格陵蘭試圖尋回那失落的「生命精華」(the quintessence of life)。

作為一位導演,全片攝影、視效的調度無可置喙,班史提勒在視覺經營上的用心和敏銳度,成功使敘事流暢切換於幻想與現實間,他也充份發揮喜劇長才,與同是即興喜劇演員出身的Kristen Wiig、Adam Scott激盪出不少令人發噱的搞笑橋段(例如《班傑明的奇幻旅程》那段拍得簡直像是《週六夜現場》的惡搞短片。)總體而言,《白日夢冒險王》不脫是一齣溫情勵志的聖誕檔feel-good movie,儘管它試圖陳述一種打破主流框架的人生態度,一種超脫世俗的夢想力量,並透過北歐與中亞山區的開闊怡人景致,加上空靈又激勵人心的北歐與美國indie音樂,使人看完之後好像多了一些力量、希望、出走的渴望,但回歸文本與人物鋪陳,其架構了無新意,多時仍循好萊塢通俗劇公式發展:

1. 男主角是個受困於現狀的魯蛇。
2. 故事中總有個令男主角魂牽夢縈的女孩。
3. 男主角因為女孩開始實現自我,體悟新的人生意義。
4. 主角必須對抗貪婪的企業體制與當中討人厭的爛咖。
5. 男主角最終取得精神或實質的勝利,且抱得美人歸。

本片更讓筆者聯想美國feel-good movie中耶誕佳節必備的懷舊經典《風雲人物》(It's a Wonderful Life, 1946),故事同樣描寫從小在鄉下小鎮生長、冀望有朝一日能出去闖蕩的男主角,因種種陰錯陽差而留在小鎮承擔父親遺留下的銀行借貸事業,然而當他無私地將一生獻給鎮民、幫助他們渡過難關時,資本家大老闆的陰謀卻使他多年來苦心經營的事業一夕化為烏有;心灰意冷的他意圖走上絕路,此時,上帝悲憫他的遭遇,派天使開導他,帶他見證他並不存在的奇幻「平行時空」,使其體悟自己從小到大幫助了多少人,進而重新找回生命意義與自我價值,並回歸現實力挽狂瀾,與心愛的家人重逢……。



《風雲人物》中「如果人生做出不同抉擇,是否能活得更有意義」的核心命題,也貫穿了《白日夢冒險王》,儘管班史提勒在處理某些橋段時頗有神采,但對比劇情跌宕精彩、讓人看得熱血沸騰的《風雲人物》,《白》片相形下複製了類似的故事架構與意旨,並有大量華麗視效科技加持,卻反而顯得平板,近似過度理想化的旅遊廣告。

華特初抵格陵蘭租車的時候,編劇玩了一個《駭客任務》梗,要他在紅車與藍車做出抉擇,華特選了紅車,暗示他將脫離幻想而迎向現實,但諷刺的是,華特之後邁入真實世界的冒險之旅,竟如同旅遊廣告般一樣虛幻而理想化,驚奇的美景盡收眼底、異國居民和善微笑,卻毫無一絲真實生活的氣息。

(弔詭的是,他旅途上竟看到媽媽做的柑橘派、年輕時打工的美式披薩店,甚至在杳無人煙的喜馬拉雅山上接到來自交友網站的越洋電話,讓我一度猜想華特其實昏迷住院而從未離開紐約,然後早先上演的驚險之旅都只是腦中幻像……。)



全片關鍵的一場戲發生在格陵蘭的小酒吧外,裹足不前的華特在幻像中看見女主角背著吉他唱著大衛鮑伊的《Space Oddity》後,選擇縱身跳上直升機,自此他勇氣倍增,敢從高空躍入有襲人鯊魚的洶湧怒海、得在公路狂飆滑板一路追人、從火山爆發中驚險逃生、勇闖軍閥肆虐的阿富汗、登上喜馬拉雅山……,過程終編劇還融合解謎推理元素,煞有其事地鋪陳諸多線索,要讓觀眾動動腦筋,當主角經歷了這麼多戲劇感強烈的危機,怎能還說他的旅程平板、沒有曲折呢?

是啊,主角遇到鯊魚時,剛好身上帶了超級堅固的手提箱防身;撞壞腳踏車,正巧用身上的橡膠玩具換到他擅長的滑板,方便之後耍帥順便討好心儀女友的孩子;火山爆發,熱心冰島大叔立刻開車前來相救(之前怎沒想到請大叔載他去追攝影師西恩?)遇上阿富汗軍閥,有媽媽的愛心蛋糕可以輕易將對方收買(生鮮食品可以進出多國海關且多日不腐?)當嚴峻的喜瑪拉雅山橫陳眼前,有一群面目純樸但毫無聲音血肉的友善山民可當嚮導;茫茫高山怎麼找攝影師? 沒關係,走著走著,他剛好就蹲在路邊;藏有關鍵底片的皮夾不小心被丟掉了!放心,愛你的老媽早就貼心幫你收妥,還順便賣掉你之前念念在茲的老爸鋼琴遺物,用來支付你環遊世界的昂貴旅費;回國被航警扣押!免驚,素昧平生的網站客服人員正好來保釋你,還順便帶你去吃美味的名牌肉桂捲(Cinnabon肉桂捲和eHarmony約會網站都是痕跡拙劣的置入性行銷。)



主角華特十七歲開始打工養家,犧牲夢想而作著沉悶工作十餘載。為了一張底片,他瞬間就拋開現實所有考量與責任,幾乎沒有半點猶疑,或試圖另尋出路,宛如電玩遊戲中被設定直線前進的人工化角色,一夕間超凡入聖,從膽小俗辣一夕變成無往不利的冒險王;當他勇闖過一道道危險關卡,凡事兵來將擋、水來土淹,卻鮮少靠自身力量去解決外在危機;其內心轉折亦無無太多深入鋪陳,幾乎不見任何掙扎與蛻變的痕跡。

片中最終傳達的人生哲理無非就是「把握當下」(carpe diem)一語,當華特在喜馬拉雅山上和攝影師西恩「巧遇」後,他終於體悟到自己在神遊虛空時錯失了最關鍵的線索,也才得知他追尋的事物其實一直近在咫尺,之前的浪跡天涯僅是一場如幻影般的徒勞追逐,然而,這一刻我好似在看《綠野仙蹤》中仙女教誨桃樂絲說:「You've always had the power to go back to Kansas……」全片終究是一則好萊塢式的溫馨成人童話,但主角的轉變與頓悟卻是信手拈來般輕鬆如意,大鬍子反派與女主角也像是浪漫喜劇中剪裁出的樣板人物,加上遊走於嚴肅崇高和輕浮搞笑之間的混淆調性,觀影過程中一直給我無法落地的飄忽失真感,無法全心投入主角所經歷的一切。

當冒險僅被簡化為令人讚嘆的壯闊美景和癒療人心的音樂,其餘部份卻虛幻失真、斧鑿痕跡明顯,宛同他之前的白日夢一般順遂如意,那麼這趟冒險的意義又何在? 這就是編導想說的「生命精華」?的確,現實可以跟電影一樣超現實,甚至比電影更神奇,但現實不該是只有璀璨美好的一面,夢想也並非擁有「願意踏出去的勇氣」便可一簇可及,過程中人物經歷內心的恐懼、心碎、不安、挫折……才是讓一個故事得以動人的關鍵元素,換言之,筆者並非否定電影中美夢成真的可能,而是質疑它對現實扁平的刻劃。



男主角任職的《LIFE》雜誌格言是「To see life; to see the world...」,而片末最後一期封面照則聚焦在以華特為代表的小人物身影上,揭示因為這群人默默恪守本份,繁盛的生命風景才得以呈現於世人面前,這個結局無疑有著觸動人心的魔力,將這個魯蛇逆襲的好萊塢小人物英雄敘事劃下了完滿的句點。但儘管此一格言背後蘊含了超脫世俗限制的理想價值,可惜華特看到的「世界」仍只是歐美背包客的西方中心視野,呈現的文化層次僅止於《國家地理雜誌》封面上頭的異國女人容貌,冒險壯遊最終只是美式個人主義下主體的茁壯,其成長淬煉如同心靈成長書籍中的勵志小故事、商業廣告中販賣的美好消費神話般不廢吹灰之力,也因此這趟旅程縱使曲折離奇,卻從未與現實世界接軌,少了引人省思的力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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