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導演:許鞍華
出品:香港 / 2011
撰文 / Howard Yang


《桃姐》不只有劉德華、葉德嫻兩位巨星詮釋主僕情的演技雙人特寫,更從眾多角色交織的細瑣人生即景,映照出普世的蒼老容顏。

桃姐無疑是某種舊時代女性的縮影,十三歲開始打工的她,謙卑無私,謹守忠僕分際,即便年邁時猝然中風,依然不敢奢望依靠同住幾十年、情同親人的少爺一家人。她不願成為旁人負擔,以堅毅絕決的姿態默默嚥下苦痛,平靜微笑對人,她沒有現下女性自我實踐的理想,彷彿服侍的一家子老小幸福快樂、子孫滿堂,其人生也就功德圓滿;桃姐或許不是女性主義的政治正確範本,但她所代表的這種中低階層女性,卻以瘖啞的巨大身影支撐了整個世代。許鞍華以接近半紀錄手法,在老人院中刻劃的眾生相,是讓我最驚喜的地方,桃姐的目光像部潛行的攝影機,代替觀眾靜靜凝視整個香港舊世代的凋零,當中有傳統的溫煦人情,有浮華功利世界的對照,也有被遺棄的殘酷和無奈,導演聰明地避開煽情的時刻,不拍生離死別、淚眼相對的當下,僅以素樸的筆觸點到為止,卻仍能勾動氾濫成災的淚水,例如片末少爺替病榻上的桃姐整理襪子的細小動作,便凝聚了無盡深遠的情感。

片中角色背後似乎都有故事,個個藏了千迴百轉的難言秘密,比方秦海璐飾演的安養院主任,新年時在空盪的院所中陪伴桃姐觀看轉播煙火秀時,被問及怎麼不和家人團圓時的兀自沉默,便是一例,那種不被言說的苦楚,反而更有淒涼的餘韻(此段也巧妙呼應了她在《到阜陽六百里》中飾演的遊子角色)。當畫面上繁盛的香江煙花,照亮資本城市的進步榮景,對照另一處幽荒的老人院角落,更映出一種舊世代被歲月汰除、遺棄的蒼涼。

全片最早讓我眼淚潰堤的,反而是另一對母女間的糾結關係,老太太巴望著分走家產的兒子回來,卻讓最親近孝順的女兒傷心,這條支線沒有幾場戲,卻在幾個短短的鏡頭間,精準描繪了上一代人令人無奈的普遍親子問題(不被親生兒子孝養的她,面對被少爺細心照顧的桃姐,身影更添幾分悽涼);而片中男主角的姊姊,也向他聊起過去桃姐重男輕女的往事,看得出許鞍華儘管肯定了舊社會中真摯親密的情感聯繫,卻也如綿裡針般隱微批判了傳統中的女性處境。桃姐像是她收藏的那只沉甸木箱,外觀老舊樸素,翻開來卻有層層疊疊的繁複驚喜,有時她迂腐地令人發噱,不自覺用舊時代標準檢視、要求週遭的女人(包含前來面試的家事工,與她曾服侍多年的夫人),但當安養院中為老不尊的堅叔,逢人借錢、偷偷跑去找青春肉體尋歡時,桃姐意外展現的包容態度,卻展現了另一種對生命的溫柔體諒與寬厚。

葉德嫻驚人的變身式表演已無須美言,本人面貌完全不同於桃姐,是個優雅而充滿貴氣的大明星;相較下,劉德華所飾演的電影製作人,看上去似乎沒有大幅度的驚人轉變,但他在幫桃姊推輪椅、替她擦口水的那場戲中,發覺桃姐心智已經衰退的瞬間表情變化,是細膩而高難度的表演,足見其演技已臻至成熟洗鍊。而這位知恩圖報、有情有義的少爺,在許鞍華的筆下也有複雜的一面,他是新時代中,在大江南北打滾的功利香港商人典型,很多時候顯得精明、世故,甚至有些狡詐,他願意如孝奉至親般照顧老僕人,卻也會夥同大導演作戲誆走金主的錢;甚至僱用流氓驅趕不願搬離的釘子戶房客,這種多面向的人性呈現;足見許鞍華述說的是真實人生,而不只是眷戀傳統社會的通俗倫理劇。

從早年《胡越的故事》、《投奔怒海》、《客途秋恨》的華人離散血淚史,到近年關注中老年女性或老香港生活的《姨媽的後現代生活》、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、《桃姐》,許鞍華已經證明其為香港新電影以來仍活躍的老導演中,視野格局最寬廣,凝視焦點也最細緻的大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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