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導演:林書宇
出品:台灣、中國/ 2011
撰文 / Howard Yang
十三歲的花漾女孩理應擁有世上最純真的快樂,而少女小美如畫美好的生命景像卻在一場寧靜的風暴中漸漸剝落、褪色。
父母對她不再如往常關注、愛護,兩人冰冷的戰火讓家中空氣凝結打顫,而她只能偶爾以電話向遺世深居的爺爺訴苦求援,面對家庭圖像的崩壞、校園同儕的疏離甚至霸凌,她在一片茫然困頓中,與身上同樣揹負稠重心事的憂鬱鄰家男孩一同遁入魔術般的幻想,逃亡至幽深的山林,意圖重訪童年記憶中那片靜好、璀燦的星空。
成長中的痛楚與幻滅似乎是林書宇影像作品的一貫主題,但有別於短片《海巡尖兵》、《九降風》中的陽剛暴烈,與對權力體制、男性情誼的尖銳探問,林書宇這次出手反顯細膩綿長,改以少女瑣細的世界觀去拼湊出她生命這段崩解與重組的過程。
面對知名繪本家幾米託付重任、廣大原著書迷殷殷盼望與免不了的比較,改編《星空》雖非處理艱鉅、浩繁的文學鉅著,但如何調合繪本精省的文字情節與繽紛萬千的視覺符碼,在充滿大片留白想像的圖文間,塑造出既具真實感又不致悖離原著精神的影像,著實是個不小的挑戰。
改編的難題:繪本意象的挪用與轉化
就繪本的影像化工程,林書宇交出了漂亮的成績單,其並不執迷於圖像表面的訊息,依樣劃葫蘆地重現繪本面貌,而是潛入文本的情感底蘊,細膩發展人物關係與心理,以少女的敘事觀點出發,巧妙地篩揀原作的視覺符碼,予以再造新詮。舉例來說,繪本中同樣有小美關進房內偷聽父母爭吵時,房門底下滲入水的畫面,但並未交待水的由來。(暗喻外頭世界紛擾如高壓海水湧入?)也有魚缸被打破的情節(書中的孩子被隱喻為嚮往自由的魚),林書宇的改編版本巧妙融合兩者,讓房間內的水成了真實的存在,同時又以窒息的金魚影射小美的心理狀態。
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:幾米作品一貫隱身於世界暗面的巨型生物,在電影成了昂揚行進的摺紙動物;繪本中幾幅點綴的名畫,在片中賦予了更多弦外之音的想像(馬格利特筆下的盲目「戀人」、莫內描繪家人身影的「撐洋傘的女人」),皆巧妙呼應了人物狀態或故事主題。而林書宇新添入的「拼圖」元素更是化龍點睛的關鍵符號,它代表了生命的殘缺、失落的情感核心,具象上,它增加了小美與家人互動的生活情境,抽象上,則在她與小傑的冒險中,激蕩出驚異的魔幻變奏,並於尾段時移事往的巴黎,成為餘韻綿延的情感符號。
如果說《九降風》的林書宇懂得精準地用視聽元素還原時空氛圍(電視上張雅琴的驚人半屏山、繚繞唱片行的張惠妹歌聲),在《星空》中他更懂得用影像、聲音傳遞深層的情感,換言之,林書宇從幾米作品中汲取的,不僅是近似的圖像與繪本質感,更是以景喻情、馭繁化簡的敘事功力。
在其充滿獨到巧思的改編中,唯一比較可惜的地方,是繪本中男孩的幻想出口被完全被捨棄了,個人認為那是繪本極為動人的部份,也讓男孩與女孩的生命故事有了相稱的重量,相較下電影從出發觀點到結尾,則幾乎全是女孩的心事。
現實與魔幻的拿捏
在人物刻劃上,林書宇在小美父母角色、小傑身家上填入許多原著中所沒有的現實細節與心理動機,劉若英所飾演被禁錮在婚姻中、嚮往巴黎的女藝術家,在一場餐廳中模仿高達《不法之徒》(The Band of Outsiders)電影橋段的獨舞戲碼,道盡其鬱鬱寡歡的悲涼。但某些角色的存在感相對顯得薄弱,例如庾澄慶飾演的和善父親,以及對小美佔有重要生命意義的爺爺,這三代家庭關係的親疏、互動,或許受限於故事焦點與篇幅,沒有更深入的挖掘、呈現,因此即便徐嬌思念爺爺的表演令人揪心,但兩人間的親情依賴對觀眾似乎停留在有些不踏實的想像,甚至近乎童話的層次。
而在視覺上,本片視效精緻到位,山林、雲海、建築的畫面構圖都精雕細琢、無比美麗。但回歸到電影的「魔幻」魅力,其觸動人心的力量往往不只架構在天馬行空的想像上,更發酵於其與現實的殘酷反差。筆者在此並非嫌主角境遇不夠悲慘,而是全片呈現的「現實」自始至終都顯得極為乾淨、工整、漂亮,「想像」的發揮卻又不似幾米、宮崎駿、居內、吉勒摩戴托羅等人般狂放得淋漓盡致,也因此《星空》中的魔幻視效固然設計出色,但有時卻僅似精美的過場動畫,未皆能進一步迸發出敘事或情感上的張力。
總體觀之,《星空》中林書宇展現的敘事功力與節奏更顯精熟、剪裁得宜,表演指導維持一貫的優異,細膩呈現少女面對人生劇變的成長心境,並以一個浪漫、溫暖的開放式結局俐落收尾,整體素質可說相當整齊,鮮有失手。但或許是囿於繪本格局,劇情本身略顯單薄,加上部分人物刻畫不足,本片在追求當代童話、繪本風格的同時,似乎濾去了過多現實的質地與複雜性,在探索成長的體悟與感傷之餘,少了點更深沉的衝擊力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