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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/Howard Yang

鏡像結構(mise en abyme,或譯套層結構)一詞源自中世紀紋章學,形容盾形紋內夾藏了另一層相同的小盾形紋,此詞後多用於文學與視覺藝術分析領域,形容文本或圖像中如雙鏡對立互映,不斷分裂衍生、置入無窮深淵般的反身映像。

此詞常用於後設的討論,後設文學的重要特質是將「再現過程」置於讀者可感知的前景,透過擬仿手法將其脈絡化,藉以曝露其中的罅隙、謬誤或虛構性,使讀者產生對疏遠文本的心理距離,進而思考其中藝術創作及現實中的「再現性」。

自十九世紀起的文學評論,便已開始處理小說與戲劇中的鏡像結構與後設議題,而二戰後法國的新小說(nouveau roman)流派更大量運用此概念於作品中,將其發展到極致。

而電影這個千奇幻變的「西洋鏡」中,又是如何在自身嵌入層層疊映的鏡像,造就出「關於電影的電影」?歐陸早先許多藝術電影大師,便已在作品中置入「拍電影」的情節,從最早四、五零年代法國導演Julien Duvivier的《亨利葉特的節日》(La fête à Henriette)、René Clair的《沉默是金》(Le silence est d’or)與柏格曼的早期作品《監獄》(The Prison) ,到後來的費里尼的《八又二分之一》,與柏格曼《假面》(Persona)、《情事》(The Passion of Anna)、乃至貝托魯奇的《巴黎最後的探戈》(Ultimo tango a Parigi),或多或少都在情節、畫面中呈現了拍攝場景或電影工作者的身影,但故事主軸大多仍是在處理更寬廣的人性議題,或導演自傳式的心理投射,反映其內在思想的作者式筆跡(signature)極為濃烈,真正純以「電影」為討論主軸的作品仍然不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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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電影作為一種文化工業,絕非僅為導演個人心靈觸角或藝術視野的延伸,而更受制於種種產業機制與市場考量,高達1963年的《輕蔑》(Le Mépris)便對於電影攝製背景作了切實的描述與批判:劇情是關於一部改編自《奧德賽》(Odyssey)的影正在羅馬拍攝,法國編劇Paul Javal受聘為德國傳奇名導Fritz Lang修改劇本,片中他為了經濟考量,不得不和唯利是圖、跋扈的美國製片妥協,甚至多次出賣妻子,引發妻子對他的輕蔑不滿。本片反映了歐陸戰後以跨國合製模式爭取多國資金、人才、政府奧援、及共同票房利基的現象,以及美國資金挹注來瓜分歐陸電影政府補助的風潮,片中高達透過多國電影人員的互動與語言文化隔閡,將他對美國霸權主義與好萊塢商業思維的不屑表露無遺。

若將視角轉換到九零年代後的好萊塢,可發現其經濟規模更加巨大,市場幅度廣及全球,工業巨輪隨著金錢狂潮急速運轉,電影不再只是編導的個人化表述,而是依著片廠主管與製片的意志,從成千上萬個企劃案中挑選票房潛力之作,決定影片走向和明星卡司。故此,片廠體制(studio system)蓬勃的好萊塢當代影壇中,處理「電影」主題的作品顯然較歐陸的藝術大師前輩,更清楚意識電影的工業體制面向。

若電影中的鏡像結構塑造了某種自我指涉、嘲諷的反身性,那以下三部九零年代後的高度「自我指涉」的美國電影,便從片廠「局內人」的不同角度,提出對好萊塢片廠體制的種種批判:


I. 呼風喚雨的大製片家-《超級大玩家》The Player
導演:Robert Althman
出品:1992
演員:Tim Robbins、Whoopi Goldberg


已逝的Altman擅長以冷銳而幽默的調性,透過中遠景、長鏡頭縝密地捕捉大堆頭群星中的互動細節,藉此窺見封閉體制中的權力風暴,以及看似平靜的表面下,人心所潛藏的種種幽黯秘密。

此次一向不屑與片廠大頭打交道的Altman將矛頭指向好萊塢,從片頭長達八分鐘的長鏡頭,我們便在製片公司的裡外來回穿梭,看盡浮華螢光幕後頭的各色人物與殘酷光景,Tim Robbins飾演一位自負的電影製片Griffin Mill,他負責的工作就是聆聽編劇向他兜售電影企劃,每年收到上萬個劇本的他只能從其中挑出十數個案子執行拍攝,於是一堆滿腔熱情的小編劇便只能默默摸鼻子走人,或是從熱切盼望製片公司回電,逐漸看著理想殞滅而心灰意冷。

在摧殘了無數編劇的夢想後,他收到了某位匿名編劇的黑函恐嚇,於是翻開客戶名冊著手調查,誤將一位鬱鬱不得志的小牌編劇當成發黑函的人,前往與之斡旋談判,卻在意外中失手殺了他;事後他試圖湮滅證據,若無其事地周旋於同事與刑警間,甚至和已故編劇的女友發生不倫戀情,但同時仍得面對神秘黑函的死亡威脅……。

本片一方面透過製片會議的過程,不諱言地直批好萊塢掌握影片生殺大權的決策核心,眼中只有明星、賣座元素(色情和暴力)、和俗濫公式(圓滿收場的結局),而片中一位原本鄙視上述種種要素的編劇,原本口口聲聲堅持專業演員、悲劇收場的本我色彩,卻也在影片試映後屈就於市場反應,欣然接受了片商安排的一線演員與圓滿結局,十足諷刺。(片尾那場試映中將可看到令人驚喜的巨星卡司。)

雖然劇情裡對商業明星大加揶揄,但一方面卻也安排星光熠熠的驚人卡司,不時散置在影片各個角落:Whoopi Goldberg飾演的女刑警表面一派輕鬆,口中不時爆出直率的粗口幽默,卻又會冷不防地提出尖銳訊問,塑造出鮮活有層次的角色形象;九零年代當紅的女星Andie MacDowell、不老妖姬Cher在片中也都有驚鴻一瞥的客串出演。

形式上,本片套用了驚悚謀殺電影的語法鋪陳劇情主線,許多場戲皆以經典電影明信片或海報作結,例如:Fritz Lang的《M》、希區考克的肖像……等,而從頭到尾皆未現身的神秘人,亦曾化名為《日落大道》(Sunset Blvd.)中的編劇一角,向主角發出黑函,種種蛛絲馬跡皆形成對影史經典作品與黑色驚悚類型的豐富互文。

觀眾從一開始對主角的認同,逐漸隨著謀殺、偷情、與鬥爭劇碼,看著主角在好萊塢體制中如浮士德般一步步走向腐化、賤賣靈魂,終於片尾徹底化身為坐擁權勢、豪宅、與嬌妻的大製「騙」家;片尾最驚人之處,在於製片同意將自己的真實生命拍成影片,使得本片的敘事函(diegesis)框架變得曖昧而引人猜疑,後設的魔手將結尾與開頭牽成一條神秘的迴圈,究竟先前所發生的故事是否會在好萊塢銀光幕再度搬演?或是觀眾先前所看到的根本只是片中角色所演出、經過片廠加工的一場幻影?這個令人玩味的結局,巧妙地暈染了片中的虛實界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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