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導演:Stephen Daldry
編劇:David Hare
原著:Bernard Schlink
出品:美國/德國/2008

撰文/Howard Yang

《為愛朗讀》無疑是今年電影中的必看佳作之一,劇情上,它有跨世代戀曲的浪漫激情;主題上,它描述天真而理想化的年輕主角在時代巨浪中遭逢幻滅,戲劇性地拉扯出愛與良知、律法的衝突,以個人小敘事視角的無奈,切剖出歷史大敘事的複雜紋理;在形式上,Stephen Daldry雖出身於劇場,但執導電影時並不拘泥於僵化鏡框般的室內景,反而靈活地發揮了攝影、剪接的媒材特性,以零碎、跳躍蒙太奇串接時空與記憶的節點,賦予影像詩意的律動感;而兼具質感與演技的優異卡司,更讓角色的血肉、形神躍然於膠捲上,緊糾著觀眾的情緒,同劇中人物一同悲喜、歎惋。

但看完《為愛朗讀》我心中仍不禁對兩個劇情關鍵點感到疑惑:1. Hanna為何寧可負罪入獄,也不願暴露自己是文盲的真相? 2.晚年的Hanna似乎對自己曾為納粹劊子手的過去並未有太多追悔(或是該說,她認為追悔無益),但她在獄中真的毫無反省?她又是否讀了受害者所寫的集中營回憶錄?當她向Michael說出「我學會了閱讀。」時,她是自私地活在文學所堆砌的虛構堡壘,還是她已坦然面對現實,甘心為自己所犯下的惡行贖罪?

為了解開Hanna這個謎一般女子的心理過程,我找了原著小說英譯版與電影間對照,希望能看見角色更清晰的內在輪廓。Schlink以洗鍊的白描文字風格,搭配中年Michael的第一人稱觀點回溯這段心碎的戀情,篇章安排嚴謹而簡潔有力,沒有過多贅詞或無意義的片段,緊密地開拉故事的衝突張力。

儘管原著時序未如電影版跳躍,但在Michael回憶與Hanna相處的種種場景時,他亦數次以蒙太奇般的文字技巧,將心中如單格圖像、難以抹滅的Hanna身影,高密度地濃縮在字裡行間,投映在心像銀幕上:她穿上絲襪、她裸身站在浴缸旁展開浴巾、她騎單車時裙擺飛揚、她站在父親書房中凝視成山的書本……,而這些極具電影感的文字成功地具現了主角深陷過往的癡迷。此外,書中主角充滿質問語氣的內心獨白,相較側重於禁忌之戀的電影版本,對德國的歷史罪行亦作出了更深沉且細膩的辯證。

殤痛的源起

Michael與Hannah的戀情雖乍似與屠猶史實無關,但兩者在原著和電影中皆被作出平行的對照。Hanna與Michael相處時的一板一眼、冷酷武裝,不難想像她曾為集中營守衛的背景,起初因芳心寂寞而挑逗Michael,似乎僅將兩人關係看作短暫激情,兩人初次爭吵時,她亦曾以無情而果決的語氣,對他說:「你還沒重要到能讓我生氣的地步。」殘忍地撕碎少男沈浸初戀中的熱切與欣喜。

另一場她因調職升遷而焦慮不已,兩人緊接著爆發口角,隨後她替Michael沐浴、擦身,那一絲不茍的迅捷動作,不似對待一位年輕戀人的溫柔調情,反倒像公事般「處理」一個即將被送進毒氣室的猶太男孩(少年Michael明顯感到不自在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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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中Hanna一言不發地「遺棄」了Michael,我們看到了影片中David Kross飾演的Michael,以節制而纖細的情緒,演繹了Michael的心碎與失落。但書中主角則更進一步解釋內心思緒,說明他不敢承認與Hanna戀情的羞恥與愧疚,在書中他隱約看見了Hanna到湖邊找他道別,可是他卻未怯於旁人目光而未和她相認。自此之後,他一直懷抱著歉疚活著,甚至認為是因為他在心理上「背叛」了Hanna,才導致她的不告而別,他不僅無法諒解Hanna,他更無法原諒自己。

這段感情中,他自始至終都是受制於Hanna挾持的俘虜,無論出於自願或被迫,他不斷將Hanna的自我封閉、兩人的衝突歸咎為自身的過錯。

剝開凝痂的情感與歷史創口

Hanna在集中營與「死亡行軍」中,間接謀害了數百名猶太婦孺,更在年少的Michael心中留下了無可彌補的情感創口,她以戀人的姿態狠狠拋下他、並以納粹女魔頭的身份在法庭上重新走入他的人生,他又情何以堪?

書中花了相當多篇幅去描述Michael面對這一切的反應:麻木與逃避。

當Hanna離開他時,他幾經搜索卻一籌莫展,擺出高傲的姿態疏遠週遭的人、和女同學談了場兒戲的戀愛、沉浸在書本與學業中,而這一切都無法擺脫Hanna留下的陰影,他無法和冷漠的父親吐露心事,和週遭旁人在心理上產生親密恐懼,如影隨形跟著他一輩子。

Schlink巧妙地在這段愛情中隱喻了德國戰後的世代衝突,Hanna對Michael的影響,其實正如同那些老納粹的陰暗過去,對於生於二戰後年輕人所造成的心理衝擊。

歷史的共業、真相的多面性

讓Michael在情感上陷入孤絕的,並不只是Hanna一人,而更是源自德國年輕人對父母輩在戰後的欺瞞、逃避,所衍生的幻滅與不信任感,Hanna象徵了上一代所留下的「創傷」,它不僅是歷史性的罪行,更指涉了下一代德國人在接受教育後,對長輩們產生的惶惑不安與心理疏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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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義憤填膺的法律系學生在研討會中指出,二戰期間全歐洲有上千個集中營,年輕一輩德人的師長、父母、長官,可能都是直接參與、或間接旁觀了種族屠殺的集體暴行,可是卻因為沒有受害者出來指責,而豁免法律追訴,甚至可能還仍在政府、學院中任公職。對某個慘烈個案的幾名女守衛要求「回溯正義」(retroactive justice),是否又是真的正義?

原著在描寫死亡行軍與教堂大火的慘案時,對事件全貌與角色心理有更細緻的分析:德軍女守衛只是一個階級制度下的一環,他們的上頭還有男性士兵、指揮官、毒氣室管理者……,這群女守衛可用不知情、或是被迫服從命令的藉口輕易脫罪,但只有Hanna因知識鴻溝而無法了解法庭情勢,而毫無心機地說出了真相與她的直觀反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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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煙硝沖天的轟炸發生時,她們的同行德軍士兵不是死傷、就是四竄逃逸,留下這六名不會使用武器的女守衛,她們當下的判斷,或許是如Hanna所言,是長期工作訓練下,依職責防止囚犯脫逃的直覺反應,卻亦可能是防止數百名囚犯與村人聯手對她們報復,是出於戰亂時你死我亡下的自衛邏輯。

納粹體制下的每個領袖、士兵、文員,乃至案發時袖手旁觀的村人,都得為死者負責,但只因為守衛是第一線的執行者、Hanna是無法洞悉司法運作的文盲,她就因此得扛下社會的集體共業,她當然並不無辜,但又有誰不是有罪的?

原著中男主角思緒百轉千迴,在他的主觀揣想下,Hanna的形象一會兒是天使,一會兒又是惡魔。她挑選病弱少女為她朗讀,或許是為了讓終將得走入毒氣室的少女們,不用操勞慘死在礦場或工地上,在人生末路能過得舒適愜意些。又或者,Hanna其實是自私而功利的法西斯主義者,所挑選的女囚只是利用來為她朗讀的工具,順便剷除無生產力的渣滓,而她們在走入毒氣室後,她無法讀寫的秘密將永遠不會洩漏……。

當後人用單一的人道、良知觀點去檢視歷史,並執起律法鞭笞前人的罪行時,卻往往忽略了歷史情境脈絡的複雜、及罪犯心理的多重面向,片面證詞與線索所加總的不是天平上的公理正義,而是專橫的司法機器,在不對等攻防下所作出的狹隘裁決。

平庸的邪惡、集體的滌淨劇場

德國政治哲學家 Hannah Arendt 曾用「邪惡的平庸、常態化」(the banality of evil) 來指涉這種集體的暴行,她以執行屠猶計畫的主要負責人 Adolf Eichmann為例,說明他並非偏狹、邪惡的種族主義者,或喪心病狂的殺人魔,而只是一個聽命行事、服從體制的一般官僚,放棄了一個身為「人」的自主思考能力。

這種人存在於你我身邊,平凡無奇,他不但不會對自己的行為有所質疑,反而覺得自己在恪守職務而心滿意足,這種心態才是真正可怖的邪惡,沒有這些千千萬萬人民的配合或默許,希特勒根本無法成就這般大規模的種族滅絕,而這種平庸的邪惡在歷史上不斷重演,她可能化身為奧辛維茲管理毒氣室的女守衛,也可能是柏林圍牆上將東德叛逃人民射死的機槍手,天安門廣場上的坦克駕駛,或是228事件中槍決街上抗爭份子的警察......。

原著中除了Hanna之外,亦描繪了其它例子,Michael在前往集中營遺跡探訪的路上,更和計程車司機聊到一張處決猶太人的行刑照片,照片中一旁施令的劊子手並不嚴肅、凶殘,反而帶著一派輕鬆的微笑,似乎在期待今日能早點收工下班……。或許就是這般「盡忠職守」的現代分工化專業倫理,蒙昧了他們的良知,當每個人都成了一顆小小的螺絲釘,罪惡也好似被分擔了重量般,令人無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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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中主角探訪悻存者女兒時,她說了一句關鍵的台詞:「如果你要滌淨(catharsis)罪惡感,請去看場戲,不要來這裡。」

Schlink對於法庭審判和Michael的「贖罪」舉動有了相當獨到的詮釋,一開始法庭上每個人都急切地為正義怒吼、真心為受害者遭遇悲憫落淚,但到形式化的審判過程中,人們逐漸無法面對真相與背後的創痛,而變得麻木,彷彿只想草草走完法律程序,儀式化地演出一場社會所要求的集體滌淨劇,將原本靜默而受壓抑的羞恥感,轉化為侵略性的能量,藉此渲洩集體的道德挫敗感。

而在愛與良知的拉鋸中,Michael亦曾跑去參觀集中營遺跡,試圖貼近真相現場,卻發現那些林立的紀念館與歷史影像,反而形成一種虛幻不真的陳腔濫調(cliche),使人抽離歷史,變得更加麻木。

在規律的日常工作、權威的社會機器、虛擬化的符號影像下,人對暴行變得麻木,邪惡也因此變得庸俗。但這份殘忍未必是外顯而具體的傷害,也可能內在的情感壓抑和逃避。

Michael自始至終都活在自我質疑的迴圈中,無法跨越自身羞恥感與社會道德,去真正地接納、了解、原諒Hanna(如同年輕德國人無法接納他們的國族歷史)。在原著中,Michael一度猶豫是否該揭露Hanna是文盲的真相藉此拯救她,而當他諮詢了哲學家父親時(在電影中是以指導他的法律系教授代之),其談到若要「尊重」Hanna不想自曝其短的意志,卻又想幫助她的話,他理應先去與當事人商談,讓她了解情勢,再作出最後選擇。

如同電影中法律教授所言,那些阻礙Michael去救人的神聖道德理由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實際上所做出了什麼抉擇、行動,如果年輕一代的德國人沒從上一代過錯中重新學習的話,那麼這一切的紀念、審判、研討,都將失去意義。

此言精闢地再度點出了Hanna與Michael兩代人在不同時空的相似處境,Hanna礙於不識字的羞恥感、對職業倫理的偏執、及政治意識型態,使她喪失了良知,殘害了無數性命;而Michael同樣因為自身對Hanna的不諒解、對兩人戀情的羞恥感,還有時代下的集體道德氛圍,在關鍵時刻臨陣脫逃,選擇保持沉默,拒絕溝通、諒解與補贖。

書中他曾試圖找了法庭上總面帶慍色的嚴厲法官晤談,法官私下異常地平和,彷彿法庭上發生的只是一場表演,Michael始終不敢吐露Hanna的真相,最後兩人談的只是法學院的考試、升遷、就業規劃,自此之後,他徹底對自我及司法體制喪失信心,不斷逃避法院的實務訴訟工作,躲在學術的象牙塔中作一位法律史學者,日夜不輟地讀、寫,藉由沉溺於理論化的研究工作中來逃避過去。

Hanna無情地將病弱婦孺送進毒氣室,而Michael則用自己的方式將Hanna宣判極刑;Hanna因為法律審判而終身鎖入實體監獄,Michael也因為良知對自己的苛責,而一生困在心靈的牢,無限的追悔中。

即便他後來錄了一卷又一卷的有聲書寄給Hanna,作為想補償她的溫柔善意,但他卻從不願親自造訪、或回覆Hanna費力書寫的信件,在書中他坦白道,彷彿只要透過日常生活中儀式化的讀、寫、唸,他就可以不用面對過去、面對Hanna,文字成了他吐出的一綣綣絲線,纏裹成一個抵禦真實情感的硬繭。

閱讀的力量:迷幻麻藥的注射?良知的啟蒙?

電影與小說對於Hanna學會「閱讀」一事,顯然有不同的解讀及呈現,Michael寄給她的都是西方、德國的經典文學小說與詩歌,Hanna無疑一直仰慕著知識、文學的宏瀚,和教育機會的可貴。(不然她不會斥責逃學的Michael、或對著他父親的藏書望然興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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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anna剛毅的外表下,顯然有副纖細而易感的心腸,才能徜徉在美好的虛構敘事中,與書中人物同悲共喜,在電影版中,編導甚至安排Hanna在鄉村單車行的路途上,聽著教堂內唱詩班孩子的歌聲,感動得痛哭流涕,強化了她柔軟的一面。然而,當時的她腦海中是否有想起了被鎖在教堂中燒死的女人?那些純真稚嫩的臉龐,又是否令她回想起集中營裡被遴選受死的孩子們?

Michael在探訪身陷囹圄的她時,曾冷冷質問她是否常回想過去,Hanna坦然以「逝者已矣」回應,認為追悔過去無益,似乎不帶一絲自責與歉疚?

如果Hanna能因虛構角色的死亡而痛哭、對Chekhov所寫的A Lady with a Dog牽腸掛肚,那她對現實中的垂死受害者,又怎能如此無情而絕決?對於自身暴行的近乎無感,增添了這個角色的道德曖昧性與耐人尋味。她是和Michael一樣,用武裝的外表逃避內心的愧疚?還是真的全然冷漠,是個醉心沉溺於文學,卻無顧人間疾苦的偽君子?

這個疑問,讓我無法全然安心接納電影中的Hanna。更令我不解的是,電影版中已學會閱讀的Hanna,竟似乎未曾試圖回顧她納粹歷史或猶太受害者傳記,就算不是出於歉疚,她或許也該會想了解自己受社會譴責、啷噹入獄的來龍去脈吧?

可惜的是,Stephen Daldry無意交待閱讀對Hanna人格上的啟蒙,或是使她透過閱讀與自身的罪衍和解,也因此當Hanna理直氣壯地向Michael說出:「我學會了閱讀。」這句話時,雖然證明她努力克服了令她自卑的殘缺,卻亦顯得有些諷刺,難以使人充份認同,也使得受害者女兒「寫書」控訴的這條故事線,無法發揮相互呼應的張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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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令人欣慰的是,原著中不僅交待了Hanna學習認字、寫字的賣力,更點出Hanna入獄後大量閱讀了二戰歷史與猶裔創傷文學的事實,她不像電影版中的Hanna封閉自己的過往回憶,反而向Michael坦承她日夜都看見受害者縈繞不散的魅影,雖然原著亦未仔細交待她的懺悔,但從她大量訂購、閱讀相關書籍的事實,讀者們看見了她誠實面對過去、追索原諒的贖罪善意。而這樣的劇情設定,也使結局中她將積蓄捐給受害家屬,並再由Michael決意轉交給反文盲組織的舉動,顯得不那麼矯情而徒然。

文字不該只作為人們逃避枯燥現實的甜美麻藥,它的可貴之處不僅在於開啟了絢爛的文藝天地,更在於它使人們能對人性與良知,有所洞見和啟發。

或許,如果Hanna不是文盲,她不僅可以順利在一般職場升遷就業,不用被迫加入國家機器執行殺人任務,更可以閱讀報章媒體、法律文件,準備好進行一場公平的訴訟;如果她可以閱讀,或許她就可以看透歷史與時局的真相,在關鍵時刻作出更明智的抉擇;如果她可以閱讀,或許她就不用被排拒在世界之外、不被瞭解,透過雙向的書寫與溝通瞭解這個世界,對旁人更能有同理心……。

不知者無罪,無知似乎可以作為一名罪犯最好的辯詞,但書中的Hanna選擇克服罪惡感,勇敢地面對過去的駭人真相,透過閱讀重獲「知」的力量,跳脫了主觀位置,來重新審視曾參與的冷血行徑;而這比起法庭或媒體上,受眾人注目而被迫演出的痛哭懺悔,來得更真誠而有意義。

文盲不是冷血殺人的藉口,但知識與教育能發掘更完整的事實,開展更寬廣的思考幅度,超越體制的束縛、霸權下的蒙昧,甚至成為批判現實不平等的先聲。對被剝奪教育與閱讀能力的Hanna而言,她的悲劇既是個人的罪衍,也是她在社會結構、知識階層中無力翻身,僅能被迫盲從的困境。

總體來說,電影版的《為愛朗讀》雖將橫越數十年光陰的戀情,拍得陰鬱、唯美,動人地開展出時代的滄桑感與人物的道德困局,並精準捕捉了憂傷、徬惶與作繭自縛的情緒氛圍,但在知性上的法理辯證,以及對於「閱讀」意義的探究,顯然仍不若原著深刻,而少了些直擊人心的強勁力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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